白话——我和我的老爸
如果按照我以往的展览方式,一定是先完成了作品,再给这些作品找个地儿,再沿着这些作品的思路靠在一个当代的意味里顺便起个名,这次不是。
1983年,报考中央美术学院连环画系,我坐在美院的阶梯教室里看着眼前的考题:请写出一个故事并且编辑成不少于六幅的连环画脚本,画出六幅连环画的完整构图并完成一幅连环画创作。我编了一个“三中全会”后给人民生活带来巨大变化的故事,主人公是我的舅舅,其情节疑似套用小说《邦斯舅舅》。我的连环画情结,喜欢带有注脚的人生由此开始。
很久了,一直想和我的爸爸聊聊。和他聊点什么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不会揣摩你想知道什么,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思路讲,讲的什么他也不在意,只是讲的让我觉得没意思,没意思到跟没讲一样,所以就越是想听下去。在这方面我一点也不像我爸爸,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白话蛋”。“白话”这两个字在天津很容易让人理解,就是没话找话瞎侃的意思,白话后面加上“蛋”字,说明你的“白话”能力过硬。白话,一定要用天津话讲,早年我来北京求学刚回到天津时和我爸实习普通话,那难受场景一下子让爷俩儿关系远了。
我爸今天88岁了,他老人家1927年生人,应该是民国的十六年吧。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就从没有完整地叙述过一件事,或者郑重地阐述过一段评论。在他时而的絮叨里不断重复的关键词无外乎:政府、号召、人家、上面、听着、等着、看吧等等。我开始以为他是不想说给我什么,后来明白他就不是一个没话找话的人。
慢慢的我还发觉,懒得想和不思想虽然不是一回事,但是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的结果是,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里程里,我爸歪打正着地选择了对他来说最好的处世方式。在他看来,活着是理所当然又不值得议论的事,过去就是本来,这种天然的生存和疗伤能力让他这辈子成了一个有福之人。
与他相比,我的舅舅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境遇了。文革期间,姥姥、姥爷那边情况很糟糕,因为会一些俄语(我从来没听他亲口说过),舅舅被打成了苏联特务,一家人被遣送到内蒙古集宁市。我的表哥因为说错了一些话,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锒铛入狱十多年,后来没到刑满就释放出来了。其实把他们送进监狱的也说不上是上级组织,仅仅是身边的同事、朋友、战友等,昨晚一起喝酒吹牛转天有人觉悟了向上级汇报后就有人找来了。舅舅成了阶级敌人,这在我们的家引起了不小的动荡,那时的我年幼无知,疑惑地看着家里人一张张哭丧的脸。我爸在评论这件事的始末时就俩个字:话多。话多,是我舅舅的毛病。喜欢评论别人和别人的事,结果自己的事情给弄乱了。
三年自然灾害加上前苏联撤走了专家和资金等,这些看得到的和知道的原因让全国人民都勒紧了裤腰带,就在这个倒霉的时候我出生了。那是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能填饱肚子是每天的大事。营养不良也给我日后参军体检不合格留下了隐患。我的社会关系就是奶奶和姥姥、姥爷两家。这两大家子人的称谓让我记得很累,尤其是在填写出身登记表时。
我的家族住在天津市河东区一个名叫沈庄子的地方,是个有50间房子组成的宅院,宅院四周是胡同,胡同以外多是些简陋的房屋,这让我的家显得有些孤立。我自己的家就是在这个宅院的最南端,算是这座老房子的“门脸”, 门口有石头砌的高台阶,铁门很重很厚,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打开,开关的声音动静很大。门的两边有两个石狮子模样的东西,但已经形象破碎了。开始时破碎的边角还划人,后来就慢慢没了棱角,谁砸碎了它们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自己砸的。我喜欢坐在台阶上的破碎的狮子底座上面,看着台阶下面过往的行人,将近一米高的落差,让我觉得有点居高临下。我差不多每天都在门墩上坐着,心情不错地看着我的家人出出进进,一点一点,我知道了这个家的所有人,也知道了怎么称呼他们。这样的心情时好时坏,因为在我上学之后开始填写出身登记表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和同学们有所不同,我羡慕别人在家庭出身的一栏里填写着工人或农民,而我不得不填“店员和医生”,这让我觉得很丢人。我爸爸的工作单位是一家棉布店,名字叫“朝阳棉布店”,在天津南市一带。我妈妈的工作单位是天津人民医院,现在的肿瘤医院,在天津和平区一带。因为大人们忙,没人搭理,我倒是自由自在地长大。我很爱上学,希望在学校里结识朋友,后来发觉自己不是太合群。
据说,我的爷爷在我爸爸七岁的时候就死了,这样一个大宅院都是他老人家创业来的,宅子的南面是店面,叫做“庆大粮栈”,解放了,买卖也就完了。每当我问我爸爸,爷爷长什么样的时候,总是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据家里人说我长的很像我爷爷。
去年年底的“向阳花”个展之后,我发觉自己添了个毛病,总是回头张望,回望着过去,是觉得没有什么将来。走回到我幼时成长的路上,看着鲜活的亲情友情,有时庆幸也有时难过。好在我的生活状态可以时不时地懒惰,有胡思乱想的张望时间和理由。扭着头看,不远处灰腾腾,黄色的雾霾当中隐隐约约看到自己幼时的景象。这些想法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地堆积在那里,会被冷不丁冒出的线索串联起来,断想就成了横截面,也就成了如今的百幅画面。我甚至头一次漫无目标地工作在自然状态之下,逐渐逐渐心愿成为期待,那是我要把多年来形成的所谓历史观和史料常识,放到亲历的人面前,满以为我爸可以为我答疑解惑。至今,我能熟练的背出党的十次路线斗争的斗争对象是谁,牢记着每一次都是危难时刻伟大领袖毛主席挽救了党,革命取得了胜利。我的历史观和知识基础打的牢固,不期遇上了时间这本糊涂帐,时间似乎证明了历史是不牢靠的,取证是个艰难费力又无意义的事情,这些都是我爸给我带来的意外感受。我一直坚信,没有斗争和仇恨的历史是乏味而不真实的,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我早已形成的历史观。
成长的烦恼和快乐是因为有“仇”也有“恨”,阶级仇、民族恨,不忘过去苦,牢记阶级仇是那时经常叫喊的口号。我有时觉得自己是可恨的阶级,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可爱的阶级,我,就活在这两者之间。从家里人的目光里反射出来的情绪看,我知道自己起码应属于小心翼翼的阶级,至少没那么可恨。所以从小到大,我习惯了看别人眼色,没能坦然地走在革命群众中间,跟我的爸爸、妈妈等家人一样。
我爸爸在一个棉布店里当个业务领导,妈妈在一家医院里当医生,这应该是比较好的职业,但也是起早贪黑。在一个大的家庭里边,我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五口人组成一个家庭。大的家庭是由我爷爷的五个子女组成的。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三个老婆,也就是小老婆,在大的家庭里边地位卑微,所以我的家很边缘。大奶奶和二奶奶没有任何印象,记忆里在家里真正主事的是我的大娘,也就是我大爷的老婆,我爷爷的大儿媳妇,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比我爸爸还大十岁。那是一个和蔼又威严,谁都骗不得的胖老太太。据说大娘最有范儿的事是日本人来到我家后朝着供奉的佛像参拜,我大娘就坐在那里愣是没起身站起来,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不想站起来还是因为站不起来,这都是别人说的,我也没从她那里得到考证,但是家里人都怕她,这是真的。印象最深的是每到过年时候,她在一叠新票子里面抽出一张张两毛钱的 “毛票”分发给我们,我一直记得。
我奶奶活到六十几岁就死了,那时的我十岁左右。印象中奶奶和爸爸很像,好像也没听她叙述过什么,只是经常地笑。她有个重要的身份是我在填写加入共青团申请表的时候才知道的。奶奶是解放初期会道门“一贯道”的坛主,据说是国民党反动派潜伏在大陆的一个反动组织,因为在这个大家族里的身份最高,奶奶糊里糊涂地入了这个组织,据说当年严打,差点被政府镇压了。奶奶的身份使得我整个的家蒙上了重重的阴影,爸爸不能入党,我们姐弟三人不能入团,等到我入团的时候是因为多次些检讨与她划清了界限,我恨她,恨得很复杂,因为不知道怎么恨。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地主、资本家都是不劳而获、好吃懒做、剥削、欺诈劳苦人民的。爷爷家和姥姥家的身份让我的小家很沉重,记得我曾经问过我爸,当年咱家开粮店是大斗进,小斗出地剥削劳动人民吗?我爸爸竟然没回答我,我当时就觉得,不回答说明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属于什么阶级,我喜欢的无产阶级中好像没有我,仇恨的资产阶级对象好像就是一套空房子。怎么划清界限,怎样与敌斗争?我这个疑惑、警觉又要求上进的少年。
我是抱着强烈的想证明什么的愿望来跟我88岁的老父亲交谈的,和他年轻时一样,他的话还是断断续续,但他能描述鲜活的画面,具体到细小的枝节,让我觉得那段历史似近非远甚至恍若昨日。我说“爸,您这辈子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事啊?”“事儿啊,那还是闹土匪和闹大水(发大水)”。他说“发大水是这样,听到远处有声音来了,那声音老大的,老远的声音就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大家都跑到院子里边开始把所有跟外面街道相通的沟、眼儿全拿东西堵,好让水别进来。水开始是一点一点地往院子里渗,不过,很快,水,哗——全流进来,一直长到了一米多,好在咱家地势高,那“三级跳”(地势很低的房屋)不就死人了么。没处逃啊,水里有活鱼水上漂着死人,有专门赊粥的地方”。 再有就是闹土匪,土匪主要是有目的地劫杀有钱人。爸爸在形容的时候,表情还能带着恐惧的样子,但好像还是与己无关。他跟我说“那时候咱家已经穷了,土匪明白,一看你不算有钱,算了”。除了这两件让他有印象的事情,我再问其他,比如解放后我奶奶的事情,比如自家财产充公,比如文革期间被批斗,舅舅一家等等,好像老人一下子失忆无语了——。所谓公私合营,就是私人财产变为国有,变为国有之后,资本家可以选择一个代表进入到国有企业里做“资方代理人”。我爸爸就是这么个人,能拿到可观的工资让他这辈子都有幸福感。我问他财产没收是什么感觉的?他说“那当然得给了,政府要嘛,都给政府啊,所有人都一样,大家都有吃的。”对于后来没有吃的的事,我爸没提。
能感觉出来,那后面的事情我爸还是不愿意提及。不想提及的原因大概是我爸至今也没认同政府分配给他的阶级成分,他觉得自己着实不能算作资本家的狗崽子,但也就这样着过来了。此时此刻我和我爸交谈的地方是他现在住着的一间三十平米的小屋,妈妈去世后,搬了几次家,留下他一个人由姐姐照顾。回忆中的那五十间房有我爷爷的后人们住着,也有很多被别人占着,拆迁后没了下落和眼前老爸居住环境的落差,我还是有些郁闷和疑惑。我爸,他依然是没有态度,慢慢地看着我,甚至有些厌烦,“干嘛想起介些事儿”?他没有哀叹,没有痛苦,没有仇和怨,他只是觉得就该这样啊。他很满意眼前的生活,在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甚至能流露出对曾经的仇人产生出的一种敬意,这让我最难理解。
其实,我已经意识到我还是应该感激我的父亲。长大成人,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我是安全的,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是因为父亲没有抗争的力量和没有态度的生活方式,构建了我们这样一个既窝囊又安全的家庭,虽然这不是我喜欢的家庭。我喜欢跌宕的家庭生活,我好在斗争中茁壮成长。只是在这样一个窝囊、老实的家庭里,除了安全感以外,其他我什么都没得到,而我得到的,这些年来自己竟浑然不知。
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个老人,这两个老人分别是两个家庭的支撑,那就是没有态度的父亲和有态度的舅舅,在面对那个时代的时候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后果或者说是效果。有文化、有态度的舅舅喜欢表明态度发表个人见解,这样也给他带来了大祸。没有态度的父亲对任何事情不做评判,不生气,不苟言笑,总是端坐在那儿,听着广播里边革命的声音,做着密密麻麻的心得笔记。他从来没给我讲过人生的道理,如何待人如何走向社会,甚至如何保护自己。只是他这种没有态度的态度,没有态度的生活方式影响了我们,让我们无知觉地平安地过着。
跟我的老父亲聊天是一件好笑又郁闷的事,每次聊天会给你心里增加了无法言状的压力和憋屈。我一直想找茬和他有一次争论,以不孝的口气与他理论,来匡正或摆顺我们俩关于那段历史的态度,我发觉基本是徒劳。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才能让我的父亲感动,更多的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懦弱、后退、谨慎、小心,特别害怕得罪人的样子。父亲是爱我们的,这一点当然是肯定的,但是很难一眼看出来,他的爱不是那种经历过之后的包容,那种居高临下的爱。他的爱显得迟钝、缓慢,甚至自己是无知觉的,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力来保护着他应该保护的亲人,相反,他以一种不作为的方式,真正适应了那个年代。我们所看到的正面的东西不是追求来的,也许才真正有意义,在这个队伍当中,只希望比别人好一点就可以了,因为生活中每时每刻都有比你过得更差的人,比你更差的人表达出来的痛苦,正印证着你的快乐。
把这样一个时代翻腾过来,我们能得到什么?这不光是我爸在问,其实我自己也在问。记忆的形象碎片散落到各个角落,已经无影无踪了,但是精神还在那里。作为一个站在这些历史事件的小尾巴上的见证人,我依然心存胆战,甚至疑虑和忧患,那就是在运动中,敢于作为或者有着思考的人,在扮演着明明是别人安排的却自以为是的角色。快感无论是落实到别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它依然是快感,只是角度不同,反过来,痛苦亦是如此。
回望以前,经历的一些被支解琐碎的画面还没有分类,没有归属感地在远远的昏暗天空中飘浮着,难以落定。不想给它结论,是因为一件事情如果定论之后,事情所产生的缘由反而就模糊了。结论是什么?结论就是偏见。有了资格往回看,不等于可以找到答案,这次又是我爸重重教训了我。 真实就是捧到眼前也不足为信,绝对真实就更不存在了。
父亲老了,时事沧桑却心如止水。年轻时脸上的棱角变得越来越柔和,脸上更多时候呈现的是笑,显得越发灿烂。善意堆积身上,足以掩盖他所经历的苦和难,怨和仇自然淡化。父亲善意地看着自己的子女,善意的看着周围,只是每日里操心的,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风干物燥,小心火烛”类的关灯和关门,好像与外界只要有了隔断,就是他最安心的屏障。今天的笑也许是一种时代的转化,看似他早已经迎来了所谓新时代,但是他的内心从来没有从那种氛围里走出,笑,或说是自然环境里的保护色。有相当多的时间放在我爸那浪费,他根本不在意时光流逝,也不珍惜此时此刻,他留心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对周围却没什么反应,这些可能都是父亲近九十高寿依然健硕的缘故。
当100件作品即将完成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我回望的就是上个世纪70-80年之间的这十年。这十年于我个人正是成长的十年,于中国社会则是跌宕起伏最剧烈的时代。这当中的无数次政治运动,把人和人之间都变得警觉,人对物变得占有和贪婪。
我不算是个健全的人,行动起来迟缓失调,思维起来经常跑偏,很难在一条线索上往纵深里边探究,被表面的浮现在眼前的一些假象左右,拽到了一些漫无目标的,离开初衷的轨迹上闲逛。以绘画加文字描述,这样一个看似过时的方式来强调我现时的心性,无非是想在顺生的路上找到合适自己滋养自己的道理。期待在老爸那里得到证明结果无功而返,这其实也意料之中的。而意外惊讶的却是,积极进取的意义人生和老爸那样的所谓无意义的人生,对于人的一生来说竟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是深深触动我的地方。
当我们把历史当作课程来学习的时候,出发点就错了;我们把文学作为语文来学习的时候,出发点就错了;把外语作为语法来学习的时候,出发点又错了;把绘画当做一种技术来学习的时候,出发点还是错的。同样,当我们把人生当作意义追求的时候,人生也该是错的吧。那么, 我们偶或走到没有态度的态度上和没有意义的人生道路上,且看生命的本体,力量反而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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