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上创造的真实 ──“此在”陈淑霞

文｜吴秀华

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副馆长

陈淑霞在求学时已获学院艺术奖项，毕业后一直从事油画艺术创作。刚出道时已备受关注，并多次参与国内外的重要画展，获得不少艺术奖项，包括作品《粉红色的花》于1991年在第一届中国油画年展上获得了银奖。

陈淑霞的作品，没有大千世界中常见的执着，没有刻意触碰历史和文化的议题，纯粹表达个人的内心世界。她对周遭环境观察细微，在她的笔下，看似平淡的表象却潜藏了复杂及丰富的情感。

她的早期创作，以个人日常生活的经验和记忆为基础。她把生活点滴透过其独特的视野，重新演绎记录在画面上。她的作品没有激烈的喧哗，总能让人有种放松、悠闲及淡然的感觉，是繁忙都市中的青草地。在她的世界里并没有现实社会的阴暗，没有不同阶层的矛盾、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也没有夫妻间的摩擦、环境污染等。只有青春的面孔、广阔的天空、鲜艳的色彩和美好的事物，仿如并不存在的乌托邦。

“此在”系列是她最新的作品，较她早期的作品更简洁，意境更高远，不拘泥细节质感和轮廓的描绘，只在乎一刻的永恒。那些似曾被烧过，层次突出、富有质感的轮廓的画边，正好补充平衡了烟雨蒙蒙，如梦幻般不真实的画面。

画布上创造的虚实对比，骤眼看如已发黄褪色的旧照片，一幅幅呈现于观众眼前。这其实是陈淑霞精心设计的迷幻现实场景，令她有“此在”的感觉。正如法国大文豪艾伯特·哈伯德所言：“上帝凭直觉去创造，人则通过观察而来的灵感创作。”画布是画家的舞台，画家在其舞台上创造自己的世界。陈淑霞的世界，正是通过观察身边看似不重要的事物而来的灵感而形成，也是她理想的真实。

以下是陈淑霞几个主要画风转变的关键时刻、创作历程和作品分析。

风格探索期

20世纪90年代，刚在艺坛崭露头角的陈淑霞创作了一系列以花为主题的油画作品，例如现藏于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的《粉红色的花》，就在第一届“中国油画年展”上获得银奖。作品描绘了寂静中的花，借物抒情，是艺术家早期关于自身和艺术的思考。

在花以外，她的人物画以描述个人经验和家庭为主，如《白色依恋》《和睦》和《流失的记忆》等，作品中的人物和场境，主要描绘婚后生活片断，安静和睦。在当年的作品中无可避免的可以感觉到欧洲艺术大师的影响。

苹果的启示

自1999年起，陈淑霞的作品主题起了变化。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对生命有着不一样的体悟。她不再借花为情爱、工作来顾影自怜，并将自己从画面中抽离，刻意隐藏起来。她将眼光由人物转移至一些生活中看似平淡琐碎事物上，例如桌上的水果、器皿、餐具等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平凡事物。正如她在1996年出版的《知面》一文中说到的艺术与生活的话题。若细读她的作品，虽然会感叹其充满生活气息，但却没有人间烟火的痕迹。

这一时期她的作品多次出现不同数量的水果，尤其是苹果。题材虽然重复但并不沉闷。那种温和的颜色引人联想其滋味，甚至于不同的摆放位置所产生的效果，既活泼又有趣、栩栩如生，怪不得曾有人说：“假如您一辈子能够画好一颗苹果，您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海阔天空

从2005年开始，陈淑霞跳出自己居住的斗室，从室内走到室外。她的作品突然海阔天空，眼光放到自然环境中，同样没有大时代的历史背景。从摸不着的内心世界，走进到肉眼看得见的花花世界。除了画中的船和人以外，大片的天空、海洋或湖泊、焰山以及下雨等自然现象也不断地出现在她的作品中。风格和题材明显在改变，摆脱以往的内向和安静，在画面中能让人感受到人声和大自然的声音。

她把不同空间的景物调度在一起，画面变得多姿多彩，但她的触觉依然敏锐，从未因花花世界的色彩而麻木，情感仍丰富细腻。她摒弃了欧洲大师的风格，以别出心裁的巧妙构图，建立画布上童真世界的同时，也确立了自己的绘画风格。她巧妙地利用黑色分隔不同的空间，加强对比和装饰性的美感，且通过简单的图形增加画面变化，再善用粗细和虚实的变化，表现有节奏的线条，使画面生动之余，也恰当表达了作品的意境。

她的另一独特之处，是其看起来未完成和未经修饰的笔触，快速而粗糙，多余稀释的颜料随地心吸力而流动，滑向画的下方，产生一般人会视之为有缺憾的笔触。她不拘小节，依然故我，继续游走在画布上的舞台。她的风景画没有纪念碑式的宏伟构图，也没有写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她强烈的洞察力和创造的空间感，令人难以忘怀。

我就是我：女子的闺房管窥

从1999年初的第一幅自画像开始，陈淑霞将自己作为绘画表现的题材，探索和尝试类似于自画像的作品。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有半身、全身，有表情、无表情，有穿衣、有半裸甚至全裸的画面，林林总总。有表现其内心追求自由解放的情绪，也有纯粹表达当下的感觉。

2008和2009年，在数量上是她创作的顶峰，同时亦让她找到表达自己的方法和形式，画中人可以说是理想中的自己，又或是她所指认的《青春记忆》中的自己。

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她，心理年龄却似青春少女，透过绘画与观众联系，心神互访，坦诚相对。她的用色由清淡到鲜艳均有，在用笔和构图上均以简约为主，没有刻意的强烈明暗对比，追求柔美的、淡雅的、细腻的、富有抒情色彩的灰色调和半透明感的色彩，仿如水彩画般强调透明感和颜料的流动性，不拘泥于实线勾勒的轮廓和面部细节，可谓取意不取形。

由1999年自画像中完全没有五官毛发的形象，至2009年轻描淡写的五官和时尚发型，甚至着衣自画像。由故意隐藏个人情感，至将情感溢于言表。她自画像中由全无背景，逐渐增加简单的家居摆设，是“入世”的一大进步。画面中人物活动多是闲坐、沐浴后的休息、梳妆和半裸做瑜伽等，均是极为私人的活动。无形中，她把观众置于窥视者的位置。她仿如真人秀中的女主角，让观众窥看她的私生活，叙述不为人知的闺房生活，大胆敞开生活的真实底蕴。除了描绘五官衣着、脸容和身体语言，她再进一步揭开一个隔绝的私人世界，并置之于观众眼前。

在此，我们不难感觉到她艺术中的鲜明强烈个性和自我特色。

画中的红、蓝、绿、橙

2008至2009年，是陈淑霞最热衷绘画自画像的时期。她除了对自己感兴趣外，同时注重生活的小节，日常趣味的发现及启示，从来都是陈淑霞作品的基调，她的水果都是自传性或记事性的。缘物寄情，总有种宋明文人画的况味，如同清代八大山人以怒目的小鸟自比。

陈淑霞对色彩有着一种特殊的悟性，驾驭色彩的能力超强。此时期的创作多喜欢用红、蓝、绿及橙的鲜艳色彩作画，不怕撞色，却能使之和谐统一。她有意识地利用色彩和加工的画边，把自己的情感提炼出有层次的边界，形成天然画框去感染观众，使得自己与观众顿时变得休戚相关。

如梦似幻的真实与独树一帜的中西融合

中国画始终具有永恒的魅力，近两年陈淑霞着力于对中国画的思索和探讨，她的创作也是其对中国画构图、价值、观念的反思。例如怎样吸收中国画的养分、摒弃哪些传统、探索哪方面的可能性、如何在其他媒材上表现传统文化的气息、如何创新、超越所谓的“传统”或突破“当代”的教条和局限等。

“此在”系列作品的诗意和梦幻感，表现在画面气氛营造和画意中，隐含了传统中国画的意象精神。这种自然而然产生的手法和审美上的选择，包含了她自身对传统文化的承传，而并非形式上的重复，是艺术家通过个人性格、背景、气质和创造力，呈现出来的独特面貌和内涵。无论是纸本还是布面油画，其内在精神上都是中西融合、兼收并蓄的。

这一系列的作品，仍旧绘画寻常平凡的事物，不同的是画意的追求。她的绘画以淡化轮廓、线条和对比为主，甚至放弃色彩，回归单色调，营造烟雾弥漫和淡薄的意境，犹如梦似幻的世界，让人置身于虚与实之间。

她这一系列的山水油画，例如《山者》具有南宗山水画的精神意境，平淡天真；《幽兰》《香枝》等，则展现出中国书法的线条和工笔花鸟画的风格；构图和留白处，如《文山之二》的一河两岸典型明清中国山水画的构图，充分体现了中国画重视留白和虚实相生的观念，是独树一帜的中西融合风格绘画。

承接以往对媒材的探索，她在“此在”系列中仍保留同色调的质感边沿，这是她刻意营造的天然画框，也是她提醒观众这是她画布上创作的虚拟世界，也可视为是记录她创造的“真实世界”，她引导观众由边外走入其世界中。她把“此在”视作背离现实，让自己处于身虽在而心已远的状态，是她在画布上的缩影。

陈淑霞油画技巧深厚，对中国传统水墨画又有着精妙体会，她近期油画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她对中西文化的感悟。她从早期较饱满、浓郁的用色，到近期“此在”系列中对清爽疏朗的色彩追求，努力利用媒材的特性，对意境的驾驭更为自由纯熟，并借助传统水墨画的“精神和笔墨”，让观众留下静默的印象和感受。

居于城市的她，不受繁盛的喧闹影响，其画总予人那夜阑人静的沉寂，以寓情于艺术。她的作品每隔数年便会以新的面貌呈现给大家，是一位少有的不断探索、尝试、蜕变及奋进以冲破固有框架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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