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升华 ——齐喆版画的当代语言拓展
用尽我的全力
以每一块碎片
歌唱你
版画创作是一个神奇的过程,齐喆手持那些反复推敲过的图稿,面对夜空一般的黑色木板,一刀刀刻下去,刀刀见白,如人生一般,不可更改。雕刀刻向木头的顿挫以及木质划开的芳香,都在有意无意改变着什么。印制,更像是一种洗礼,当从沾满油墨的刻板上揭开纸张的那一刻——让人无限期待动情的诗句落入纸端。
艺术家齐喆,以当代视角理性审视生命意义,以中国传统木版刻印体系作为自己的研究根本,拓展了当代版画的表现方式。从较早的《书版》系列开始,齐喆追溯印制文化的根源,并以此为基础,创作出《在路上》系列,建立起独特的面貌,描绘出真实的心灵景观,从表现个人心境逐步推进到关怀当代社会的《呼吸》系列,进而创作出具备强烈精神图式感的《烟花》系列,在极度华丽璀璨中隐喻寂静,直至最近的《深河》系列,作品重回深厚低沉、静穆激荡。几个系列依次相生又环环相扣,二十年的艺术生命赋予这近百张木刻版画跌宕起伏的音律,时而嘹亮、时而低沉,起起伏伏。齐喆通过版画刻出了生命的形状,拓展了当代版画语言,创造出高度精神化的视觉图像,为广义的版画艺术的演进尝试了一条新的道路。
作为发明雕版及活字印刷术的国度,千年以来,上至天子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印制图像惠及到几乎每一个人。隋唐时期,佛经图像的雕版印刷已经大量出现,两宋的版画逐步从宗教卷宗延展到书籍插图,成为版画发展的黄金时期。至明代,双色、多色套印以及铜活字印刷术已经大量使用,民间木板年画兴起,使得版画在中国拥有其他艺术形式无可比拟的广泛性。清代的殿本版画融绘、刻、印于一体,加上西洋传入的铜版、石印、铅印等方式使版画艺术更加丰富。新文化运动后,版画逐步成为中国社会前进的宣传武器,也造就了一批卓越的版画家。新时期以来,版画以无与伦比的世界性和深厚文化底蕴为当代艺术家提供了太多契机,包括徐冰的《天书》、《鬼打墙》等作品为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上赢得了声誉,从形式上来看,却也是地地道道的版画,这也成为中国版画悠长历史的对接和延续。
在对浩瀚的艺术资源进行系统梳理之后,齐喆逐步展开了以木刻油印为手段、以探究当代人性为基点、以研究中国文化精神为核心的版画创作历程。在《书版》系列中他借用悠长的历史元素来讲述“板”、“版”、“印”、“书”之间的文化渊源,之后的《在路上》系列是齐喆近年几个并行系列中很重要的发端。在这个系列中,他解决了个人语言和表达主题融合的问题,开创性地运用了对版印制的方式,开启了技术和思想的契合过程。画作一版两印,材料色泽不同,图形镜像,由此呈现对称构图,看似一处景物,却是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在相互呼应中构成一个若隐若现的景观,一个完整的心灵图象。画面分金、银两色,银色一幅会轻微地氧化,边缘和细痕处渐渐显出恍惚的、吃进银箔中的五彩金属色。这种一版两印的独有方式,最初也许只是艺术家灵光闪现,而在随后的一系列摸索尝试中不断成熟、演化,进而成全了逻辑的完整。《在路上》系列展现的是从自我生命轨迹中寻找诗意,有山的风景,淡淡的乡愁以及无尽的欢呼,我们看到艺术家在表达一种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远方的人,心中的事。我们都在世事锤炼中被迫长大,如登山夜行者在歇脚的山顶上,看到粉红色的初阳撒在自己身上,迎风望远,气定神闲,一定会一边欣慰,一边敬仰。
齐喆长于北方,长居南国。他的作品可以成为诠释多重地域文化交织所形成艺术形态的一个注脚,也是我们理解其作品复杂性的一个依据。齐喆执教的广州美术学院是中国美术教育的重镇之一 ,我会想起那些令人敬仰的美术家们,王肇民、胡一川、关山月、黎雄才。广东,自明代以来成为亚洲最大的开放口岸,始终是中国接受外来讯息的前沿之一,那里有天水相连、有岭南画派、有绿植美食、有歌唱一般的方言。而齐喆的性格,是倔强和爱憎分明,在他骨子里,充满北方人的血性和勇气。但这些气质又都被他斯文清秀的外表所包裹,却在他硬朗的作品中彰显分明。齐喆的理智阻止他以叛逆者的姿态出现,他不动声色地回避着不适合自己的信息,明确保持底线,但又随和、不恣意。他充分享受着南方丰富的视觉和生活经验,关注当代文化景观。当我远观齐喆在南北两种性格的文化中取舍时,骤然看到了时空的交错、人的交错、地域性格的交错,这些矛盾产生出新的力量。
在深深疑虑的基础上,齐喆创造出坚定的绘画世界。从《在路上》系列衍生出的《呼吸》系列中,他将个人艺术语言进一步深化和拓展,我看到他将之前所有的绘画经验和他对材料的特有敏感都充分融入其中,从丰富中寻找单纯,在单纯中蕴藏丰富。齐喆在《呼吸》中更关注当代社会进程,表现我们普通人不可改变的社会环境大势和人的起伏涨落。画面构图、松紧恰到好处,更加接近他想达到的临界点。齐喆敬畏“天道”,他认为中国人敬畏“天道”是真正了解了自己的无知所作出的决定。为了展现“天道”中某种尖锐、神秘、飘移的气息,金、银箔的谨慎使用在这个阶段再度显露。这些很难运用的金银元素营造出充满迷离金属的空间,和布满画面的刀痕一起,警示着我们的生活。这让我想起荆州博物馆的《九豹扁壶》,九只瑰丽的豹子固然绝世,更让人赞叹的是它们经营出一个充满仪式感的神秘架构。同样,在《呼吸》系列中,我几乎无法识别这些元素如何组织在一起,只觉浑然一体、飘飘荡荡。
齐喆早年的壁画教育使他将壁画创作和研究中的许多心得融入了版画创作,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木刻版画会如此个性显著、与众不同。齐喆在壁画创作中涉及到的材料研究非常广泛,漆、石、陶、木、金属、岩彩等。这些材质只有在艺术家充分理解材料语言的精神特征和物理特性后,才能融会贯通、自如游走。漆画和岩彩的一些材料效果和制作方法已经成功地融入齐喆的版画语言,成为他版画创作的独特资源,并使他的版画和壁画创作出现一种互生的场面。
前三个系列的创作都为迎接齐喆更为辉煌的《烟花》系列做好了铺垫,期待着其精神的升华。齐喆对自然与人、人与人之间微妙情感具有独特、敏锐、甚至犀利的感受。《烟花》系列成为他表露坚定信念的标志,表达内心最细腻感受的载体。作为最早发明火药的国度,烟火在文明进程中的意义无需多论,当烟火的实际用途逐步淡化,它所表达的心灵意义更加重要,它和节日、团聚、期许、颂扬等概念一起,象征了充满仪式感的精神生活。齐喆没有简单表达高亢而绚丽的场景,当朵朵烟火在天空轰然绽放,观者的热情迅速点燃,直至最后一朵烟火闪闪烁烁、一丝一缕地褪去,在夜空中逐渐隐没,空气中弥漫着燃烧后硫或硝的味道,几秒钟前还在亢奋的人们盯着几近黑暗的夜空,内心是否涌出无尽的黯然与寂寞。这是《烟花》系列带来的凄美与落寞,让我想起了波德莱尔的几句诗:
多少鲜花怀着憾意散放
甘甜如秘密的清香
在深深地寂寞中
画面,画面是一切,画面是非常具体的事情。齐喆依据本性,兴味盎然地刻画美好的东西,他所有要表达的情感、理念,仍然需要通过一定的媒介语言创造合适的画面。1986年,德国的里希特面对自身复杂的艺术局面做出这样的表述:“什么都不发明,没有理念、没有构图、没有话题、没有形式,然而一切都包含在其中:构图、话题、形式、理念和绘画本身。”在齐喆心中,如何将“一切都包含在其中”,如何疏通表达中的障碍,这催动他进一步实验性的摸索。只有将最辉煌、最绚烂的一面着重表现,才会体会到之后的安静、寂寥的天空和心情。他希望将这层意味充分表达,问题变得具体化了,如何解决木刻版画中色彩不够丰富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烟花》系列中,层层叠叠的油墨在有序无序中交织。这种齐喆独特的印法,是在一次次尝试中总结的。细看原作:独特的、只有印制才会出现的色点凝结成细小的颗粒,这些颗粒与纸张结合形成柔和的粗糙感,在这样的纸基上再次印压,一步步形成恢弘的、华丽的、严肃的乐章。这需要对画面全局有宏观的控制力,更需要对技术操控有着敏锐的尺度。因此,齐喆所造就的烟花层次丰富,从中心开始逐步膨胀、扩展,直到完全散发开来,是由极轻至最强音的总合声,每一声部都不可或缺。颜色一层层叠压,就像交响乐在多种配器中不断宏大,直至将视觉推向高潮。当《烟花》系列在漫长的思索、制作周期中诞生,我们看到仿佛无序变化着的语汇如何达成精神表达,它已经俨然固化成为艺术家的一个内心图示,一个精神形象,这个形象完成了作者的情结,并在不断地演绎中走向更为深远的意义。对版印制再次引入本系列,最初盛开的烟花已经成为心中的太阳,散发着心灵的、炽热的光芒。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开朗、健谈、热心的艺术家,而充满阳光的人也有低沉的一面。齐喆将这一面尽量都留给了自己,留在了作品中,在画作中,很多情绪打开了。齐喆最近创作的《深河》系列,充满了浓浓的忧郁,任无边的情思洒向无尽的、深蓝的夜空,大团黑色簇拥当代情感生活的闪烁片段,游离着别离的神伤、纠葛的情怨。在每一个阶段,齐喆都需要略有不同的精神形象,需要更加细微、纯净的感觉。
通篇观看齐喆的画作,细想这些由来,如剥茧抽丝,逐步看到这个人的本质性情。艺术作品宛如一面神镜,是难得的见证生命历程的证据。从作品中几乎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艺术家,他的背景、趣味、性格、几乎一切都映射在作品之中,包括所有的虚假和欲望,也包括所有最真诚的情感。只有当艺术家可以平和、端正地直视自己的生命,退远遥望历史与人的时候,历史就是那时的当代,当代就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历史。
(郅敏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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