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绘画的完成

文_于海元

现在很难想象，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艺术家来说，抽象绘画意味着怎样一种自由。无论从人的主体还是艺术本体上来说，它都暗示了一个与具象绘画完全不同的世界——艺术家可以完全无视具体事物，以及事物背后一双双意识形态的眼睛，放松手中紧绷的画笔，甚至不用笔，自由地随心涂抹。我们无法也没有必要以西方美术史的发展逻辑来理解、评估抽象艺术在中国出现、发展的意义。在这里，抽象绘画以一种完全非西方的方式，帮助中国艺术家与政治决裂，挣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回到艺术本体，回到自我的内心。它不仅与头脑有关，还涉及身体的挣扎与解放……

1989年，马树青从天津来到德国。德国是包豪斯的发源地，街道、建筑、物品、绘画等等好像都在发散着抽象的味道，这让他对“抽象”的审美与可能性有了直观的感受。马树青喜欢上了这种艺术。他很快放弃了具象绘画，转入对抽象绘画的研究。

但最初的新鲜劲儿一过，马树青很快就意识到抽象绘画的困难重重。毕竟抽象艺术在西方已经有了几十年的辉煌历史，大师与杰作层出不穷，怎样才能与别人有所不同？当我们面对一张空白画布可以随意发挥时，才发现对自由的限制不仅来自于政治以及客观物象，自我内部的思维惯性与多年形成的行为模式可能才是最难超越的，这与技术无关，却涉及灵魂。

开始时，马树青根本无法判断哪张抽象画好，哪张不好，自己很多时候也是在“乱画”。但毕竟他处在一个“抽象”的国度，那里的一切都在提示着“抽象”是什么。慢慢地，他发现自己能看懂抽象绘画了，并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他逐渐意识到，艺术不是对现实的模拟，艺术是另一个世界。正如包豪斯的代表人物之一保罗·克利所说：“绘画是让不可见的东西变为可见”。

那么，什么是“不可见”？怎样描述这种“不可见”呢？哈罗德·罗森伯格在谈到波洛克时，曾使用了“虚无（nothingness）”一词，认为这是他模仿的唯一东西，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而对马树青来说，他对“虚无”可能有着比西方人更为深刻地认识。在他所来自的那个古老东方国度，春秋时期的哲学家老子曾表述过这样的思想，即类似于房屋、瓶子、寺庙等等人类所造之物，无论再坚固再豪华，但有用的却是其中“空”的部分。

这种对时空的理解方式无疑对马树青的抽象创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逐渐发现了自己在绘画中所探究的，其实就是“时间”与“空间”——这两个组成世界的最基本的要素，以及人类意识对由这两个要素所编织而成的世界的理解与感知方式。而这两个要素却恰恰都是不可见的，是“空”的。怎样让这种不可见转化为可见，或者怎样通过可见让人们意识到不可见？这已经足以让一个视觉艺术家工作一辈子了。

除了意识上的变化之外，马树青在绘画的技术语言上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不同色彩的反复覆盖叠加是他作品的最大特色，这种叠加有时是厚涂，有时近于透明罩染，刷子与刮刀则会在覆盖的过程中交替使用。画面的中心，总是由于多遍的厚涂覆盖显得厚重饱满，画布的边缘，因为色彩不断的覆盖和刮掉，会堆积成很厚的色层，作为被画家废弃的部分保留下来，以自己的方式讲述着画布上所经历过的一切，并与画面一起，构成作品的真实。而这种看似随意的绘画方式，事实上却煞费苦心。

一方面，抽象画家可能是对画框的四条边最为重视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以不同的方式与画布的四条边对话的结果；另一方面，马树青作品中的每一层颜色，不管合不合适，妥不妥帖，都会部分的保留下来，对最后的效果发生着作用。画只能一笔一笔的画，这种绘画方式是对绘画过程的忠实记录，最后的结果不是一个效果的完成，而是过程的叠加，这其中也暗含了马树青在绘画中保留或是截取时间的努力。因此，马树青完成作品的时间跨度有时会非常的长，甚至会拿出十年前的旧作继续画，一直画到满意为止。这与其说是马树青在完成绘画，不如说他在等待绘画的完成。

现今的抽象绘画，能被人一眼认出，并能够看得进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马树青经过多年的探索，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形成了个人化的表达方式，但他不愿意自我重复，随着对艺术理解的不断深入，“空间”成为了他新的工作重心。在这一批新作中，他一改之前作品中的挥洒与明显的肌理层次，画面效果平静、理性又略带神秘，像是描绘了某个场景，却又剔除了与现实有关的所有物象，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与透视有关的“基本关系”上， 这其实也延续了他一直以来对“时空”的关注。它是“理念”的抽离，而非对现实空间的模仿，从这个角度上说，这一批作品仍然是“非具象”，但绘画本身是现实的，具体的。

时间，空间，这两个不可见的元素，构成了可见的世界，也构成了马树青创作的经纬线。马树青对抽象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并非仅仅是对一种艺术门类的偏好，而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一种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神秘性的求知欲的体现。他在艺术的世界中认识自己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体会自己无法看到的那个更大的世界……约翰·伯格曾将绘画定义为“制作当下所不能‘看见的’”。那么，用这句话来形容马树青的艺术，可能再贴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