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黄文英，网友们可能会感到陌生。但一提及她是侯孝贤的御用艺术指导，大部分人脑海中都会涌现出某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电影画面。从《海上花》《好男好女》《南国再见，南国》《红气球》《最好的时光》《千禧曼波》，再到最新的《刺客聂隐娘》，她是最大的幕后功臣之一，同时她也是“侯氏美学”的开创及实现者。
侯孝贤新品《刺客聂隐娘》中黄文英再次担任电影艺术指导、服装指导、造型指导外，甚至她还为电影写了一本书《刺客聂隐娘》。
有人这样描述黄文英“黄文英的名字，一如老搭档侯孝贤的低产、低调，在国内外众多大牌艺术指导中不算耳熟能详、路人皆知，但影迷提及《海上花》道具、场景设计都是赞赏不已，俨然是鉴别路人粉和资深影迷百试不爽的一个标杆。”
她早年留美，开始接触剧场事务从事歌剧、百老汇剧场服装设计，从1994年开始，投入侯孝贤导演电影的美术指导及服装设计工作，与侯孝贤合作超过二十年。作品有：《海上花》《好男好女》《南国再见，南国》《红气球》《最好的时光》《千禧曼波》《刺客聂隐娘》等。曾获亚太影展最佳美术指导、金马奖最佳美术指导、台北电影节最佳美术指导。
合作二十年，最懂侯孝贤的黄文英接受网易时尚独家专访，揭秘《刺客聂隐娘》究竟美从何来。
十多年的筹备只为一部电影的诞生
黄文英坦言“从1994年开始跟侯导拍片，很少像《刺客聂隐娘》这样拍得那么辛苦、拍得如此挫败，困顿而几近无奈与无助，最终在面对自己时，又自觉收获如此充沛。” 从1998年听到侯孝贤导演要拍《聂隐娘》到2015年完成聂隐娘，十几年断断续续却从未放弃才有了今天的《刺客聂隐娘》。提到拍摄过程的困难，她说最难的就是还原当时的场景，听她提及那些在电影中出现或者被减掉的画面、道具、那些皆有来历的陈设布局，让人心生期待仰慕的同时又感概，也许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拍电影了。
以下为网易时尚专访黄文英老师的采访实录，所有回答都是我们不舍得去掉的文字，希望网友们可以从黄文英老师的回答中看到到这部电影以外的故事，以及他们对于文化、对于美、对于品质的坚持。
网易时尚：《聂隐娘》是您目前参与的作品中周期最长的吗？
黄文英：是的，有十多年吧！当然并非时时刻刻专注在这部片，这期间也拍了许多广告与参与其它导演的电影。而《刺客聂隐娘》确实象是陪伴自己走过很长一段路途的良师益友，因为在等待「她」成形之前，自己也获得许多体悟。
第一次听到侯导要拍《聂隐娘》是1998那一年的事。那时《海上花》刚在台湾上片，电影中夹杂着不同的方言：上海话、苏州话、广东话…，虽然侯导不断强调电影是生活的还原，但是全剧对白以上海方言呈现，他确实是超越时代，走得太前端了！即使是现在，站在发行商的角度也会认为是有风险的，当然侯导是不理的，他对自己的信仰是贯彻到底的；果然，在台湾票房不佳；但在法国就不同，递造了当年亚洲电影在法国最高的票房。
拍完《海上花》后，我也正思索着该不该回纽约继续工作？抑或留在台湾？ 侯导提出想拍唐 传奇中许多女性的角色，他举了「三红」的故事：红拂、红线、红绡，特别生动。也说聂隐娘超幻逸、适合拍武侠，可以先拍这个，要我先找来研究看看。继然侯导筹划出「未来的愿景」，我也就自然而然朝他的「八卦图」嚃走去，只是没想到一等就十多年！
当时不禁好奇、侯导眼中的唐人世界，会是何种风貌？唐人用何种言语沟通呢？他们如何开始一天的生活？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如何打理妆容、服饰？不同阶级门第的宅邸御院是何种様貌？起居坐卧的榻、案、几、箱、箪笥等家具款式…？旅行时马、驴、牛交通车舆配备？唐人讲究园林花艺、寻幽品茗、薫香意境…？唐人的宴饮文化？热衷的节气活动？游春、击鞠、蹴鞠？喜欢的音乐、舞蹈…？对外来文明风迷的程度？只知唐人崇尚胡风、「贵人御馔，尽供胡食」，胡乐、胡袍、胡舞…
因此，不知不觉中，也吸收了许多有关唐代的社会人文知识！
网易时尚：有人形容《聂隐娘》的画面是傅抱石的山水画，您赞同吗？
黄文英：部分赞同。傅抱石画过许多「唐人山水诗意图」，以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的诗词作为想象，呈现唐人诗作的精神与意境，以画明志、与古人交心，同时也反映画家极其个人的内在情感与诗情逸志，画面气魄恢宏！
在《聂隐娘》勘景的行程中，走过湖北（大小九湖、利川、神农稼、武当山）、内蒙等许多人间秘境，大自然景致非常幽野清逸，气象灵动、静穆、博大、雄浑，地景地貌深远飘逸，令人有置身中国山水画中的错觉，原来画中的景致是真实存在于大自然之中，只要善加保护环境，千年后依然能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思古幽情。前辈艺术家在摹山描水的过程中，所追求的审美意境与投向自然的人文情怀，可能与电影人在追求影像视觉美感的精神面有其相通性；不断与时俱进，发现新天地，创造新视觉，那是一种不停息地自我修养与追求艺术精神完美的向往。
我个人非常喜欢唐、五代画作，不单只是山水画。另外，我也非常喜欢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尤其是达文西的画作，人物画的背景通常细腻丰富，层层堆曡的色彩与肌理，贴近观看画像背㬌，色泽与层次多样的山河田园（例如知名的蒙娜丽莎画像），那是艺术人文达到顶峯的盛世才会显现的气势；同样的，在故宫唐、五代画作中，也有此种盛世的细节与色调，其中「秋林群鹿图」、与「丹枫吻鹿图」，虽是五代画作，其色泽层次多彩，红橘幽蓝对比细腻，想必前朝唐风亦是如此。这二幅画作的背景细节给予我在设想室内色调与屏风彩绘的诸多灵感，其中「鹿」的意象姿态，也给予动物的联想。唐人爱动物，马、鹰、豹、虎、狮、猴、狼、孔雀、白鹤等…所以也选择将各种动物姿态彩绘于木屏门、纱帐之上，有时隐涵角色性格、有时彰显气势、或华丽氛围、或是呈现某种无以名之的视觉色调…
另外唐张萱「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周昉「簪花仕女图」等画作，在服装、饰品、髪簪、髪式、妆容设计上助益良深，无论是布料的纹样、质感、仕女姿态或服装样式，细节华美，皆给予在设计这部电影时无限的想象。
网易时尚：您在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遇到过最困难的事情是什麽？
黄文英：拍摄这部电影的具体挑战还是在「还原生活」，还原电影所处的时代背景。
假如，电影是一场生活的切片，电影美术与人物造型设计，则是门「生活还原」的艺术。它依据剧本设定，塑造出场景空间、角色外形，赋予剧情说服力，协助电影铺设视觉风格。它所虚构的世界，是一个富于真实性的环境、氛围。
这里，或许可以借用巴特 (Roland Barthes) 对影像本质的阐释 :「此曾在」(That-has-been)，以说明电影美术与服装设计的任务，即在于呈现出「包含真实与过去」、「曾在那儿」的某件事物与生命。
说真的谁也没去过唐朝，而唐代确实离我们有点远。尤其是一千二百年前《刺客聂隐娘》所处的中、晚唐社会人文氛围。而电影本是「幻中有实、实中有幻」（illusion of reality ,reality ofillusion），是一个再造世界的重现，透过对当时社会生活与审美意识的探究，去重现属于那个时代的氛围，一种「此曾在」（that-has-been)的光影。而这确实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网易时尚：为了呈现恢宏的晚唐盛景，您都做了哪些特别的准备？
黄文英：我决定透过旅行来面对与想象唐传奇。我读过一本书，原书名为《撒马尔罕的金桃—唐朝的舶来品研究》是西方汉学的一部名著。唐代是中国历史朝代中，真正「盛世」的时光，为期很长的朝代，当时社会是以自由开放的心胸来与世界文化交流，引进外来文明。受了这本书的影响，也希望能透过旅行来面对唐传奇的视觉想象，让自己试图去遇见来自唐代的第一手文物，与其他同行一様，在面对美术/服装的视觉考究、与资料搜集的过程中，通常，那是一个探索未知之境、沈淀思緖的历程。
很幸运在台北有故宫博物院丰富的展品与馆藏书画，尤其在台北故宫图书馆嚃，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美术图文书藉、杂志别册。得知每年为期一个月的日本奈良「正仓院特展」，有真正来自唐代的生活器物，是当年一次又一次随着遣唐使船带回皇室典藏的古物：各种书画、佛经、乐器、生活器具、薫香、服饰、织品、刺繍…类型至为希罕博杂。每年只展一小部分、也许连展数年也不见得能尽数看完。
故宫研究员林莉娜女士特别推荐巴黎「吉美美术馆」，那里收藏来自阿富汗、南亚、东南亚等国的巨型石雕，约略与唐同时期、甚或更早，造型幻奇、也挺适合想象唐传奇中的精怪角色；或者会特别告知有関描绘印度蒙兀儿王朝沙加贾（Saah Jahan) 的某一本古画册，很适合想象唐代胡风古色！
有时一个展览会引领至下一个陌生的国度，有时看到一块布料的织染、或者面料上的汉唐刺繍针法、会引发下一站的旅程，就这样在等待《聂隐娘》的悠悠岁月中，走过很多城市与国家。
其中印象深刻的有古称「花喇子模」的乌兹别克：希瓦古城、布哈拉、撒马尔罕…，乌兹别克在唐代是西突厥人的领域，据说大唐诗人李白就从这里移民长安，当地人仍然保有类似唐人坐「榻」起居的传统，榻上置「案」可以饮酒、弹唱，有时将大榻搬至户外庭园，月光下、盘腿而坐、葡萄美酒、侑以乐舞，曾经欣赏过最曼妙的胡旋舞就在希瓦古城！
首尔的「广藏市场」有各色细致的缇花鸟干纱，「苏州丝绸博物馆」仿制许多出土的汉唐古布，奈良的「唐昭提寺」、是鉴真法师从唐土带各式工匠、依唐式建筑工法兴建而成，至今仍维旧如新、古朴庄严。京都西阵织会馆旁的「伴户」商社，有许多依唐草纹样新纺的织锦。
南印度ChidambaramThillai Natarajar 与Mahabalipuram二座印度教古寺，距离青奈(Chennai)约数小时车程，古印度朱罗（Chola)王朝时期兴建，自公元六、七世纪至今仍香火鼎盛，寺庙外观的雕塑工艺极致非凡，内殿多柱式天顶悬挂一盏盏大型铸铜吊灯，上方油光灼灼闪烁，幽黯中香火缭绕，空气中有股浓浓的异香，给予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内景光影氛围提供绝佳的启发。
北印度的阿格拉（Agra)、斋浦尔（Jaipur) 、以及乌代浦尔（Udipur)、久德浦(Jodhpur)有许多瀚丽的宫殿，现在有些化身为顶级皇宫旅馆，有的转成博物馆、展出历代王储的收藏艺品文物、与各种生活器物，极尽奢华富，想象盛世嚃的生活细节就应该是如此绚丽吧！
另外，在印度西北方罗吉斯坦（Rajasthan) 有许多令人眼神为之一亮的传统市集（Bazar），色彩缤纷、喧闹杂沓，身历其境，会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明迷光影、芸芸众生」，以为误入时光隧道。其中宙哈里市集（Johari Bazar)有许多镶嵌宝石、艳丽多彩的绞结织染、
与纯手工几何拼贴的布毯，令人眼花燎乱、流涟忘返。旅行的当下所接触的不见得与唐风尚有任何渊源，但重点是让自己置身于异世界的情境之中、并保有探寻异文化的眼界，当下遇见的人事景物、不见得立即能对拍摄电影有助益，
但先寄存在记忆巢嚃、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就能派上用场。总之，设计有时是很主观，很直觉，很个人的…在「设想」剧情中的时、空、情、景，很多想法是来自平常涉猎的累积与沈淀。
网易时尚：最终《聂隐娘》呈现的视觉效果您满意吗？还有遗憾的地方吗？
黄文英：事情永远无法完美，尤其对设计电影来说，有再多的时间永远也不够用，拍摄现场永远会有许多突发状况，需要临时调整与变动，这也是电影迷离出奇之处，永远在变，人在变，自然的光影也在变。每次拍完一部电影，都不免觉得有些缺憾，好似再来一次可以更好，只是再重来也未必会令人满意，反正多点曲折、多点回忆。
网易时尚：这电影的美术设计过程中最耗费心力和物力的是哪一个场景？
其实是耗费心力构思所有内景的区隔与视觉变化，在有限的空间下转场/换景的挑战。
大部分内景搭建在台北中影古城区，侯导希望随自然光拍摄，因为不喜被侷限在不见天光的摄影棚内拍片。所以内景外搭，二栋仿唐斗拱高台式建筑，考量台湾夏季多雨、人员安全等因素，故以实木搭建。
一栋做为魏博节度使府的内院厢房、议事、宴会…等十多个内景空间。另一栋，稍小一些，做为与聂府、田兴府、空空儿房相关的内景：阁楼上隐娘房，楼下聂府正㕔、之后转换为隐娘返家后浄身沐浴之处，中间又转为拍摄田兴府-中风痺于内堂针灸，最后又转成空空儿施小纸人法术的炼丹房…影像里，只要是内景，其实都是在这二个大空间嚃转场换景！
内景，陈设于一个多柱式、多开间式的仿唐斗拱木造空间嚃，依情节区隔出大、小不一的环境，让角色能自由活动其中；也为了使摄影、灯光有充分的空间摄録，所以将每一开间稍微放大加高，后来每个空间又因运镜、景深的需求，也为了让演员能从容自在生活其间，所以将每个空间的格局皆加深加寛，让气势更显辉宏。我想侯导原本是想要二座内外兼美、富丽堂皇的御邸，但因考量经费，省去外观瓦、檐，将经费挪至内景陈设，另外也因结构安全考量，想减轻大栋木结构载体的承重。
在唐代，不管是「汉化胡人」或「胡化汉人」（编剧锺阿城提出的概念），唐人依然保有部分游牧民族以帷幕区隔室内空间的风尚，所以在设计时，选择将内部斗拱木结构搭实，以各式屏门、窗扇、帐幔、卷帘、纱帘、纱帐、垂帘、竹帘等，围出剧本内不同角色的生活空间、大小议事空间、宴会空间等，并缀以各式动、植物彩绘于纱帐、屏风、门扇之上，以铺陈室内华丽的氛围。
美术组常常在有限的人力下要制作、又要陈设，终日惶惶转场换景：左厢、右厢、胡姫房、嘉诚寝殿、田元氏房、右厢内堂私宴、都事厅、小议事厅、田季安房、田绪房、内院大厅、使府正厅夜宴中臣…其实它们全在同一个屋檐下！
网易时尚：您在工作过程中有和侯导发生过分歧吗？通常怎么解决分歧？
黄文英：基本上电影是导演的艺术，而侯导演又是一位深具个人风格的导演，对于他自己的电影，他不单单只是导戏，同时也是电影故事及剧本的创造者，正因为侯导是整体作品的原创者，在与侯导工作时必须紧紧跟住他的思路，并且随着他的思考推衍前进，我清楚理解侯导选择的是隐而不明的情感基调，所以，针对侯导的创作特质，我会格外调整自己的设计方式，以尝试在美学层面与技术层面上，共同激发出更多的可能。
尤其，侯导十分擅长现场调度，他从不在开拍前画分镜图。由于事先完全不知道镜头的位置、与会使用何种镜头来拍摄，所以我在做场景设计时，得尝试从导演的角度思考，并落实「全视角的准备」。既要陈设空间以供给所有的表演元素使用，也要预留空间让摄影机移动，包括在服装造型的配置上，也会提供恰当的调整弹性给侯导运用。因此，与侯导长期共事，需要的绝对不只是拥有专业素养，还得仰赖与侯导建立工作默契与信任感，才能筹划出让彼此得以发辉的舞台。
若遇到彼此意见分歧时，拍摄现场中的侯导有种六亲不认的霸气，即使勉强依我之见，当下拍了，将来剪接时他也不会用，所以我会尊重侯导在现场调度画面时的决择。
我必须强调，在拍摄现场，侯导对质感与细节是极其要求的，若不要求就不是侯导了，而通常，我们都会先自我要求；同样的，在工作上，侯导也是一位乐意敬重专业者的导演。
网易时尚：有人评价您的作品最唯美最浪漫，您觉得打造唯美场景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麽？
黄文英：电影美术与服装造型设计是一项技术上十分浩繁费工，而美学表现上又得极其幽微节制的艺术。即使高度仰赖专业，却得低调含蓄，追求「隐而不见」的一种美学形式。原则是尽量精确、节制、彰而不显地交待时空情境与人物造型，适度隐藏技巧，让观众得以自然而然对电影中的时、空情境及人物投射感情。
在审美意识上有一说：「距离产生美感」，许多极致唯美场景的打造是汇聚所有摄制团队的心力所构筑而成，这些画面反映出侯导独特的情怀与见解，那是一种极端个人的内在投射，经由对艺术的信仰，形成侯氏独有的影像美学--在长镜头下所凝聚出的时、空层次与美感。（编辑/裴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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