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倘若没有文学,活得没有意义
——答《羊城晚报》
问:《爱历元年》前后耗时六年,为什么会经历这么长的时间?跟你个人的状态有关?
答: 这部小说从动笔到完稿,过了六年。并不是说这部小说写了六年时间。电脑已极大地解放了作家的书写劳动,写作在体力上比前人省了许多。这是我写作起至时间最长的作品,一方面是因这期间我自己经历了特殊的年龄阶段,一方面是我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发生着变化。整个写作过程断断继继,思路和小说结构也不断地调整。最初的写作基调有些悲观和阴冷,写到最后却发生了逆转。这是一部关于关于爱、宽容和救赎的小说。
问:你曾提到过在写作《爱历元年》期间,你经历了自己的中年危机。年岁的增长如何影响你的创作?《爱历元年》中不少琐碎的闲笔,很多来自于你在生活中的感悟?
答: 自己未进入中年之前,总认为中年危机是个伪命题。一旦进入中年,很多始料未及的困惑、纷扰和迷惘都逼到眼前来了。生命的盛年已过大半,走过的路却未必是自己愿意走的;功过、得失或成败此时大致已成定局,经历过的都没有机会修正;也许经历了很多事情,有些事可以向人倾诉,有些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孩子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们却未能放下悬着的心;父母皆已老去,他们需要我们更多的陪伴,而我自己仍在滚滚红尘中拼打;看了大半辈子的人间大戏,是是非非似乎都不是那么回事儿。总之,许多的的纠结和感怀。如此愁肠千结,都隐约渗入这部小说的文字里。小说不是靠逻辑推理讲道理,而是用故事和形象感染人。《爱历元年》中的许多闲笔,的确就是我自己生活的真实感受。这些闲笔,我写得一往情深。
问:有人认为《爱历元年》是你的转型之作,你认同“转型”这种说法吗?
答: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有所谓转型,只能说明我的小说创作题材多样。但是,写作的过程,也是作家成长的过程。很久以来,媒体给我贴了一张官场小说家的标签,这是极不公允的。事实上,我写《漫水》那样的乡村小说写过不少,似乎就此便认定我是乡村小说家呢?
问:其实无论是之前的官场题材,还是《爱历元年》所讲述的情爱故事,内里的核心都是写人,也有人说你的写作对象一直是“文化人”,你认同这个说法吗?对社会和人性的观察一直体现在你的小说中?
答: 我也没有刻意写所谓文化人的想法。如果仅以受教育程度划分,中国人现在很少有非文化人了。我们不论写现实生活中的什么角色,他们都是文化人。我不是故意弄混文化人的概念,而是觉得这种认定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一直关注的是我们的生存空间,也可以说一直观察和思考着我们的生存空间。我总有种天真遗憾:我们本可以活得更好的,只因为种种的不好的存在,我们各有各的不如意。这些不好,有的归个人负责,有的归社会负责。
问: 在谈到创作《爱历元年》时,您曾说,“当社会被某些辨识不清的洪流裹挟的时候,当所有人都貌似向前奔跑的时候,我愿意选择慢下来,停下来,甚至往回走,看看那些狂奔的人丢失了什么。”“我想通过一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情的描写,回望中国二三十年突进与逡巡的过程,停下来作一些思考。”这是您对社会的某 种评判或者说体悟,越来越多现代人焦虑、抑郁,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病了吗?
答: 我在很多场合说过,过去二三十年我们走得太快了,不管是弯路、歧途或迷宫,我们根本没有耐心看清楚就走过去了。我们乡下有句俗话:忙行无好步。我们现在是否应该慢些走,回望一下来时的路,展望一下未来的路?我写作《爱历元年》时,心里是存有这个想法的。当然,是否在作品中很好地体现了这个想法,也许得打折扣。我不习惯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替作家思辩,弄些看似深刻的思想进去。
问:你曾评价自己拿下鲁迅文学奖的中篇《漫水》是一部“乡愁作品”, 你也写过不少乡村题材的小说,但远没有你的官场题材小说引人关注,你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大家似乎对官场小说更有兴趣?
答: 我从未因写完一部小说失眠,但写完《漫水》我通宵没有合眼。小说结尾写到慧娘娘的灵棺被火红的飞龙架着,慢慢升到天上去。我写到这里,眼里充满泪水。一个乡村农妇的一生,让我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感慨。余公公、慧娘娘,他们是极其普通的乡村人,但他们活得真实、自适、仁爱。他们终生匍匐大地辛勤劳作,而回到大地时却是那么的庄严。《漫水》里写到的乡村生活,都是我记忆中故乡七十年代以前的真实生活,属于渐行渐远的乡愁。文学有时在远望,而更多时候是在回想。沈从文先生八十多年前写《边城》的时候,真实的湘西也不是他笔下那么纯美的湘西,当时的湘西也已受到现代文明的侵蚀。正像沈从文先生自己在创作谈里说到的,他要用自己的小说构筑他心中的“希腊小庙”。《边城》就是沈从文的乡愁。
乡村 小说不如所谓官场小说那么受人关注,这种现象非常正常。可以说,功利、浮躁和焦虑是极普遍的中国病。我们没有耐心关心自己利益以外的事情,我们静不下心来关注肉体之外属于灵魂的东西。我们被物欲奴役着,我们跳不出三界外。官场小说之所以受关注,只因它所写的生活让每个人都有切肤之痛。当然,我们关注自己生存空间并没有错。作家没有理由抱怨读者不爱自己的作品,就像厨没有道理抱怨食客不爱吃自己做的菜。读者有选择的自由,听其自然吧。尽管如此,我仍要说,自己官场以外的小说写得更好,包括《爱历元年》。
问:您手头上正在写作的长篇是关于乡土题材的吗?能否细说一二?
答:《漫水》的那些生活原来就是想用来写长篇的,只因某种具体的原因我先写了这个中篇小说。目前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写的就是类似《漫水》那样的生活,所写的时间跨度大概六十多年,从民国年间的故事起笔。我写这样的小说,心里更沉静,更熨帖,更笃定。
问:有一种论调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乡土小说将渐渐被都市小说所取代,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答: 不管所谓城镇化如何推进,中国仍将长期处于乡村社会。乡村生活的印迹,将会很长时间烙在中国人的背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乡村的文学永远不会消亡。再说,文学作品一旦成为经典,时间是阻止不了它的流传的。不然,我们就不能理解,为什么《诗经》会跨越如此漫长的时空而流芳百世。不管是游牧时代的文学,或是农业时代的文学,都没有因为社会形态的改变而流失。
问:你怎么看“官场小说”这个定义?“官场”的意义似乎远远超过了“小说”或者说“文学”的意义。大众对“官场小说”的理解是否存在误读?
答:我们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可以知道,“官场”二字其实是个贬义词。我记得旧版原文大概是:旧时指官吏阶层及其活动范围,贬义,强调其虚伪、奉迎、欺诈、倾轧等特点。《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在“贬义”前面加了四个字的修饰,变成“一般用于贬义”。可见,“官场”这个贬义词在最近二三十年用得太普遍太频繁,词典的修订者们不得不顺应时代了。但是,当人们用这个贬义词称呼中国一个很大人群的时候,意味就有些严重了。这个人群可是掌握着国家命运的!遗憾是这个人群中确实有些人实质上已经非常“贬 义”了,其“贬义”的程度大大超乎老百姓的想象力。我们不得不承认,很多读者看官场小说其实是在看社会现实。可作家写作,未必就是仅仅为了揭黑幕。作家写作意图同读者阅读意图不同,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今天的中国人太习惯从社会学意义上,或者政治意义上评判文学作品,这是非常片面和狭隘的。
问:你非常不喜欢“官场小说家”和“官场小说第一人”这些称谓,是觉得这顶帽子贬损了你在文学上的成绩因而让你感到尴尬吗?
答:可以这么理解吧。任何类型化的文学划分,都是简单化的思维,对真正好的作家和作品是种贬损和伤害。我并不认为自己在文学上有多大的建树,但起码希望人们不要拿简单的标签来对我的创作下判断。
问:你过去在官场待了十多,我很好奇那些年你是怎么度过的?你身上文化人的特性会让你不适应吗?之所以会写官场题材的小说,跟你曾经身处其中的经历必然是分不开的,能否认为你写小说是对官场感悟的一种自然流淌?
答: 我其实是个老实人,当年在官场工作非常敬业。我说过一句话,当年的同事至今还拿来开玩笑。我说,你们是在这里奔前程,我在这里仅仅是就业。我以就业的心态对待那份工作的,日子也就过得很自在。但是,毕竟那是个充满故事的地方。那些故事每天无声无息地发生,影响着我们这个社会,改变着每个当事人的命运。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满怀理想地走向社会,天长日久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扭曲了。什么都发生在司空见惯间,并不会令人警觉。当这些日常琐碎的故事写成小说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触目惊心。有些官场中人,当他获得世俗的成功的时候,其实是一种深层次的灵魂溃败。
问:现在谈到官场,大家想到的全是负面内容,这里边是否存在某些偏见和误读?
答: 人们谈到官场,印象都不怎么好,不能怪大家的偏见和误读。官场的问题确实非常严重了。我们过去评价干部的时候,通常会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可我们目前查处的省部级干部数量来说,早已说不起这个话了。整治官场腐败,应有不怕伤筋动骨的勇气,进而从制度上解决防腐反腐的问题,最终才能让人们对官场有好的看法。
问:曾经置身官场,同时又写了这么多关于官场题材的小说,你会对社会现实感到悲观吗?
答:从总体上讲,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对社会、对人性、对我们文化的劣根性,都怀着很深的焦虑。但是,我在行动上却又是乐观的。相信时间会解决许多问题,我们慢慢等待吧。
问:长篇小说《国画》让你被非常多读者所认知,今天再回头看这部小说,你自己满意吗?再版时你做过一些细节改动和打磨?
答:写作只能往前走,没法往回走的。我对《国画》总体上是满意的,它的不足是当时我那个写作阶段的不足。改动和打磨是没有意义的,我不会做这个工作。如果能够进步,放在未来的写作中。
问:您在微博上很活跃,看得出您喜欢和读者互动,真正写作时您会切断联系,进入一段相对封闭的状态吗?
答:我在微博上露面的时候,多是没法集中精力写作的时候。我如果开始写作了,就会让自己安静下来。
问:如果有人说您是畅销书作者,您会不高兴吗?
答:我的书很畅销,这是件很开心的事。我并不认为好的文学书籍必定是不畅销的。恰恰相反,中国的古典文学经典某种意义上讲都是畅销书,试想《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哪一部不是畅销书?畅销书未必是好书,而好书往往是畅销的。
问:在去年的贵州书市上,我曾经采访过您,您给我的印象是个“实在人”,既不“油滑”,也不“清高”,性格很随和。您的小说很多也是在书写日常生活,不知道您的性格对您的创作或者说文学观是否有影响?
答: 仔细想想,我的任何小说都是写日常生活的。当年,我的《国画》出版后很快流行,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这部小说写的实在是鸡零狗碎啊!也许,正是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生活,就像钝刀割肉一般消磨着我们的人生。我年轻时也许有些火气,但现在慢慢已变得从容平和,但也不至于消极颓废。我不会过急给生活下判断,给心灵更多更长的时间。一时的鼓噪终究会被历史消音,一时的繁花最后会被时间凋零。我有意让自己慢下来,静静地看,细细地想,慢慢地写。
问:回顾您这些年的创作,您对自己满意吗?还对自己有怎样的期待?
答: 天下没有完满的人生。但是,我仍要感谢文学,我为自己以文学为业深感幸运。倘若没有文学,我会觉得自己活得没有意义。世上能让人眼花缭乱心醒神迷的东西太多了,但能让人始终保持安静和充实的东西并不多。文学,能让我安静,让我充实。我并不认为自己写过很好的小说,希望今后写几部能让自己满意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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