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艺术家的本质是发现问题

|艺术家介绍|

李纲，1962年生于广东普宁，现供职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曾于1981年获得“首届全国青年版画展”创作奖。2015年，于洛杉矶艺博会举办个展“万物生生”。已出版《墨痕·心迹：李纲水墨行呤》《传移摹写》《废墟—李纲水墨方程式的再解组》及水墨系列作品集。

|背景故事|

最新展览《在场》 聚焦“绷带”之下的工厂

一幢废弃厂房的命运被一个名叫李纲的男人改变了。这幢7层独栋建筑位于珠三角地区顺德陈村，这里是广东制造业重镇，“世界工厂”的某个缩影。在这一波产业升级转型的浪潮中，它被淘汰，留下工厂搬迁时的一片狼藉。

原先这里生产安全服装，残余大量荧光布，李纲就地取材，用长达两万米的废弃荧光布缠绕捆扎厂房楼体，以铁件、有机玻璃和亚力克片固定，远看过去就像受伤时包裹的绷带纱布。一开始，李纲就已明确，他面对的，是中国城乡司空见惯的普通建筑，它面目模糊，随时有人去楼空的可能，他要做的并非包裹或者铺盖，而更像“一种疗伤的感觉”。

“产业升级后留下的凋零也值得思考，这种废弃工厂诉说的这段历史，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我们这代人所经历过的阵痛。”缠绕用了10天，过程还包括李纲在此之上泼墨。在李纲看来，楼体如果是一张纸，泼墨就是他个人符号的某种介入。

“在场”开幕当天，厂房大楼成了陈村的中心，各路人马涌到这幢荧光绿建筑前。李纲认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可能带来重生。在他的畅想之下，这幢废弃建筑未来的轨迹一下子变得柳暗花明，“它会变成另外一个空间，抚摸创伤，关注三角洲人思想的发展。按照美术馆的经验，空间是被动、完全没有态度的，所谓在场，就是我假设了一个态度空间。”

怎样尊重这个空间，与之对话，是李纲布展的重点所在。尽管拥有多年美术馆经验，他仍然决意打破美术馆的布展方法，基本保留工厂原貌。从墙壁到地板原封不动，连排风扇的孔，也没有堵住，这些都会成为影像的一部分。李纲甚至保留了自己工作时的场景和工具，包括墨桶。

厂房二楼展示的是李纲转向实验水墨后的作品“废墟”。现场，李纲要求保留刨地后的废土，影像一半投在废土上，一半投在墙壁上。三楼四楼的“传模移写”抽象作品区，李纲和同事用大红大紫分割，所有展板都孤立于空间中央，只与地接触，不与任何空间衔接。六楼原先是办公室，李纲把办公桌拆成32块办公台，每张桌面上都放有他手写的《金刚经》，刚好32段。

“这个舞台已经给我很多背景资料，而且它不是人造出来的。”

2005年，因为参与第二届广州三年展的策划和运作，李纲开始持续关注珠三角地区的社会变迁、经济结构转型与文化语境之间的关系。那届三年展以“别样——一个现代化实验空间”为题，进行过一场实验性讨论。期间，李纲全程接待了库哈斯（Rem Koolhaas）。库哈斯自1980年代初开始关注珠三角地区，其中包括建新弃旧的问题，他经常抛出的一个关于珠三角的事例是，城市面积每年都会扩张500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巴黎。

李纲则把关注点放在了工业时代的废墟上。在他看来，珠江三角洲拥有肥沃的土壤，除了利于微生物的滋生，还催生出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珠江三角洲就是一个矛盾体。”2006年，李纲北上，得以从另一个视角重新审视这块他生长、熟悉的土地：适宜生长、杂草丛生，容易很快消失，但也因此更接近原生态。

|成长之路|

成长于“文革”后期 与国画渊源深厚

李纲与艺术的渊源最早始于国画。在他成长的“文革”后期，几乎看不到除了国画以外的艺术形式。学习国画在潮汕地区是一种潮流，“很多人学，随便抓一把都是会画画的，画梅、兰、竹、菊，并且画得不错的人也很多。”从懂事起，李纲拿的就是毛笔，没有其他选择，也没有机会接触油画或其他画种。那时，画宣传画用的水粉被称为“宣传颜料”。如果想画画，李纲只能磨墨，在土宣纸或毛边纸上画。

李纲的爷爷1930年代毕业于上海美专，家里挂的都是爷爷的画。李纲回忆，那时的家庭氛围就是只认国画，不认其他画种。李纲5岁时跟上海美专毕业的蔡光讱学国画，抗战时，蔡曾跟随徐悲鸿在重庆从事文艺活动。李纲记忆最深的是，自己踮着脚站在蔡光讱高高的画台前帮他磨墨。当时他还感觉委屈，因为师兄们都可以得到老师的指点、题字，他只能在旁边磨墨。后来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段经历让他补回了中国画传统里面师徒关系的部分。磨墨的过程中，他有意无意听到、学到了很多东西。

1981年，李纲考入汕头工艺美术学校，彼时因改革开放，油画、版画等画种在内地出现，李纲接触了印象派、抽象主义，开始用一些张扬的色彩，也做一些风格激烈的版画，被老师当场批评“叛逆”。

那个时期李纲感受到的，除了愤怒还有自卑，不愿意提自己的国画经历。“很茫然，不知所措，就问自己，以前学的东西是不是都没用了，学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废了，原来这不是艺术？脱了衣服在外面走，在身上划一刀，那些才叫艺术，我们画一只鸟就不叫艺术？”

1989年，李纲拿到广美研修班通知书，上面写着“写意花鸟”4个字。兜了一圈，他又回到国画上。他开始正规地临摹，四王、八大、石涛等人，完全沉浸其中。但问题又来了：临摹得越多，李纲越觉得没有出路。画来画去，所有东西都跟别人一样，一动笔、一构图都是古人的东西，永远跑不出来。“压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座座大山。他们太伟大了，你怎么向他们学，仍然爬不过。”

1999年，李纲调入广东美术馆，深入接触了当代艺术。他认为自己应该进行一种新的实验，来一次彻底的革命。

|艺术感悟|

水墨渗入李纲的成长岁月与艺术之路 水墨是李纲的“母语”

“笔是最有表现力的工具，先把笔扔掉，回到宣纸上。”李纲认为，即使是武林高手，仍有各自的兵器强项，但能不能做到把兵器扔掉，仍是高手？

李纲从纯粹的花鸟山水，一下跨入实验创作。“我一舍弃原来的方式，另外一种东西就出来了，纸的灵性得到了更加充分的表现，画画的随意性更大，空间更大。因为一旦抛弃了笔，你什么工具都可以用，一个大千世界就展现出来了。”

他真的扔掉了笔，开始拿生活中的器皿、瓶瓶罐罐来盖、压、点、印，他悄悄进行的折叠、拓印和转印等技法尝试，被认为是结构语言上的实验。最开始，工作方法并不固定，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比如一张皮纸、生宣，或其他纸，都会决定他的创作方向。“这张纸就是神，它的灵性决定我这张作品的走向。”

王璜生这样描述李纲的工作：他往往在忙忙乱乱而有了片刻闲歇时开始他的“过程”，叠纸、洒水、浸墨、摊平、撕纸、弄皱、拼贴，等等等等，一点一滴，慢慢做来，过程构成了他的体验，而体验贯穿了过程。

“我是在用我的体验来说明这个问题。所谓的抽象，可以从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里面得到启发。比如《道德经》，只有一些很短的语句，但是蕴含的意义很大，像‘道可道、非常道’，背后承载的东西很多，这就是抽象所追求的效果。它不是很具体的，但又不是没有任何形象，而是把形往后退，退到你头脑的意识之中。然后你就用非常纯朴的、单一的语言，去表达一个大千世界。我觉得画到这个份上，包括以后所走的路，都是要不断地减。减掉形、减掉颜料，减到最后只剩下一根线还能说明很多问题，你就是一个哲人了。所以这不单是一个绘画问题，还是一个哲理问题。”至此，李纲对艺术的认知已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李纲到北京已是奥运之后，他四处游荡，从散落在北京的各处废墟里捡了一百多块砖头，先为每块砖编号，再把砖染黑，印在宣纸上。整个过程由“提、取、转、换”4个部分组成。首先，李纲进入真实的废墟现场，选择残砖碎块。接着，在宣纸上以传统拓印的方式获取所选废墟砖块的6个侧面的拓片。然后将砖块拓片裱入镜框，与原砖并置。最后还要对原砖进行铸模，以纸浆雕塑的方式完成，并一一编上与原砖对应的编号。李纲称这种水墨方式为“废墟”。

“他通过对水墨废墟、文化废墟的隐喻，借助砖头的符号，以搜集、提取、编号、拓印、再造、转换等过程与方式，综合行为、平面、影像、光效等，他在这里面构成了一种很强的气场。”王璜生说。

对李纲来说，更大的转向在于他把这张纸拓宽到现实生活，把画室直接搬到室外进行创作。2013年，他干脆把画室搬到废墟里。

“拿砖头来印，而且我印是有态度的，有一种力量在里面，不像拓印那种，我拿这个砖泡了墨之后用力拍宣纸，碰撞之后，产生情绪的转移，通过实物呈现二维的抽象，这个过程，直接让废墟砖块介入我的水墨创作。”

皮力认为，李纲的水墨是工业化时代的心印，去掉了前工业化时代的情绪幻觉，提供了一种冷峻、理性的视觉观看。

在实验的过程中，李纲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选择其他语言，水墨是他的母语。范迪安评价李纲“在艺术上表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这种姿态似乎贯穿着他从事实验水墨的开始到今天，而且愈发透溢出‘无为’的感觉。以‘无为’的意识面对实际要投入力气的当代艺术课题，这是一种正题反解的策略，在李纲那里，也是他的性格和性情所在。”

|采访实录|艺术家的本质是发现问题

记者：是什么促使您觉得一个废弃的工厂可以与您的水墨有这样的结合？

李纲：城市化过程中怎样把我们传统的东西继承、保留、发展，与我在水墨上碰到、思考的问题是一样的。其实我有时候也很纠结、迷茫，我们这一代人跟这个时代是非常吻合的，所以那种凋零、废弃的状态，跟我在传统艺术上走过来所感受的心理落差暗合。开始一两个星期，我都陷入一种沉思，好像有什么问题，以及说不出的感觉，可能艺术语言就是这样产生的。

记者：工厂本身是西方化产物，会让人想到冰冷、钢筋水泥、机器，您觉得用水墨这种中国特有的材料跟它产生的对话会是怎样的？

李纲：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融合的时代了，我们的祖先一辈子都没吃过西餐，我们现在中餐也吃，西餐也吃，语言结构也已经开始混杂。我选择的是一种直接呈现的表达方式，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我们可能会更直接地接触现场，以前还要写一篇文章去描述这个背景，阐述观点，现在不用了，直接用这个背景，省很多事，冲击力又大。

记者：这几年或者这十几年，珠三角这一带还有哪些场景让您觉得很有冲击力、印象深刻？

李纲：每一件事都是重叠的，因为事情太多了。我们一醒来就有事情发生，今天的事情到明天就不新鲜了。这个展览里，我投在墙上的影像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叠，一个矛盾又一个矛盾的重叠。这种矛盾体的存在会使我非常兴奋，会思考更多社会问题，社会问题归根到底也是文化问题。虽然它们是矛盾体，但总有解决办法，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怎么解决非常重要，是一概把我们的传统、记忆和过去全部清理掉，然后毫无保留地建立新的，或者进行一次新的输入？这是不可能的，我觉得任何国家、民族走过来肯定是有痕迹的，而且人割不断对过去的缅怀和追忆，所以你怎样在发展过程中保留或提取碎片，然后转换语言变成新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才有意义。

记者：为什么转换语言变成新的东西才有意义？

李纲：因为很多新的东西已经逼着你无法用旧的办法去做了，比如艺术，有新的媒体出现，就有新的语言出现，载体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农耕时代是一种状态，我们古人画得多好，石涛多伟大，八大山人多伟大，但是我们回不到那个时代了。那个时代什么都没有，创作时也没有电话在那儿响。现在我们欣赏艺术的方式也改变了，以前没有美术馆，主要由手札、册页来承载。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美术馆这么大，既有绘画，又有装置、多媒体。我觉得重要的是提出一种可能性，有这种可能性存在，这个是最有意义的，至于说这个艺术成不成熟，或者成不成功，是要交给后人评判的。

记者：您觉得新媒介的出现，以及现实中这么多新事物的出现，可能给水墨带来什么挑战或者机遇？

李纲：这跟我做这个展览一样。不可能说顺德就得永远是农耕时代那样，它要拓宽马路，新建工厂、商场、五星级酒店，谁都阻挡不了。水墨也是这样。最后它遗留的可能就是一种精神，或者是东方人的审美，这是改变不了的。但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时代。宋元跟明清的东西都不一样，以前都是用熟宣，到明清有生宣了，宣纸都改变了，这是没办法的，一个时代肯定有一个时代的艺术。这个时代画的东西不可能回到古代。变是必然的，是人和载体的需要。

记者：您也尝试过版画，为什么最后还是回到水墨？

李纲：我对水墨这种语言有一定的把控，也形成了我的语言习惯和表达方式，对我来说，没有其他语言比水墨表达得更好。可能是一种审美路径，它更加偏向东方一点，跟西方那种赤裸裸的表达截然不同。他们画一个人飞上天，还得给小天使安两个翅膀；我们敦煌飞天就不用，感觉出来就行了嘛，他们手一甩，就在飞了。这是两种思维方式和审美路径，我更熟悉中国的思维和审美，所以我选择了用水墨。

记者：为什么想到用废墟里的砖块创作？

李纲：我一直在思考水墨应该怎么发展，还有什么可能。自从扔了笔之后，我就开始做这种说出来可能不被认可，或者从正统来说不是国画的创作。既保留水墨精神，又进行了转换。“废墟”这个作品有两层意义：一是我介入社会，社会问题也介入我的水墨创作；二是我对传统文化的思考方法，我把传统艺术看成一个过去的废墟，我们怎样在废墟里头捡一些碎片出来，技法也好，审美也好，通过把它编号，编成档案，用勾墨的方式把它存起来，再转换成一张抽象作品，最后把它做成纸，改变观看方式，一种英雄颂的装置，灯光一打，变成一个舞台效果，它是不是变成一出戏了？从现实变成一出戏了，就是一个艺术转换过程。很多语言都是这样转换过来的，不这样转换，可能砖头就是砖头，它就是用来砌墙的，怎么会变成艺术呢？

记者：艺术家在转换过程中的角色是什么？

李纲：艺术家主要是发现问题，各种各样的问题。你身在社会，就会发现问题，包括人的问题、自然环境的问题。我觉得艺术家的本质就是发现问题。很多人都会发现问题，但是怎么用你自己的艺术语言来呈现是一种智慧，这个就有价值了。

|名家评说|

王璜生——

李纲与王璜生都来自潮汕，1982年，两人共同创立汕头青年美协，在当时是一个前卫青年艺术团体。汕头青年美协做过展览，也出过自己的刊物，还有画册，当年的画册就是李纲和王璜生一起去拉的赞助。两人在几年里做了多个大型展览和群体性展览。身处沿海开放小城，他们也与外界保持着联系，黄永砅在厦门时，“厦门达达”就寄资料来，影响过这些艺术青年。

李纲也是一个矛盾体。王璜生形容李纲身上有一种呼风唤雨的“大撒盐”气概。在潮汕话里，“撒盐”隐含有大和粗的意思，气魄大，敢做。在他的印象里，李纲创作时把自己弄得像个生产队员，爬上爬下，叠来贴去。

李纲有大粗也有小细，就像对待海鲜和茶的态度，这是潮汕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两样——他有痛风，但海鲜还是要吃；泡茶的水稍微有点凉，他喝一口就要皱眉头。他抽烟斗、好酒，收集了大量空酒瓶和购自世界各地的火柴盒。

梁克刚——

“在场”策展人梁克刚，回忆十多年前两人认识时，李纲还在广东美术馆工作，辅佐王璜生在南中国打造一个当代艺术的根据地。白天，他是推杯换盏间为美术馆筹措经费整合社会资源的江湖大哥，晚上是躲进书斋的超脱文人，“好像在他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开关，入世出世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于他而言不过是可以随时切换的频道罢了。”

|作品欣赏|

|制作团队|

策划：蔡蔚

采访：尤金

摄影：杨子勇

编辑：树篱

鸣谢：广东盛世传承艺术馆

本文来源：网易艺术 责任编辑：刘述篱_NQ8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