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胜天对话谷文达:艺术应该是双向的
文/郑胜天
时间/2012年10月12日下午
地址/上海莫干山路谷文达工作室
郑:你出生在上海,后来出国了,现在又回到了上海。在你小时候上海给你是什么印象?你对这个城市的感受是什么?
谷: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文革的那一段时间。我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于是我祖父在家里开了学习班,教我和几个比较好的同学。我们在家里学唐诗。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每天都到小学去监督老师的坦白交待。
郑:小学生也参加这样的活动?
谷:是的。到了中学,我是做大批判专栏的。我画英雄金训华舍身救人的宣传画,我那时已有美术字的基础,我中学的美术教师是我的启蒙教师。但是,我对上海没有特别的印象。原因之一是因为我没有比较。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不像现在我可以拿上海和纽约比较,或者与旧金山等其他城市比较。
郑:上海对你有没有家乡的亲切感?除了政治环境以外,这个城市在你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影响?比如说,读张爱玲、鲁迅,或者看海派的画。上海城市的烙印对很多人来说都很强,而你呢?
谷:我开始对上海的文化有印象是我到浙江美院以后。当时我反过来想一想,觉得我并不喜欢上海。我当时是跟陆俨少学山水画,我喜欢比较全景式的构图,唐代那种博大的气势。我发现上海文化有一种市侩气,有一种聪明劲。上海的画派都这样。我喜欢的是那种有博大雄伟的东西。所以,我一直有意识地和上海保持一种距离,要远离它的市侩。到了浙美之后,我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上海对我来说,还有一点,就是有一段殖民时期的过去。我一开始也没有做太多的研究,到了后来,我拿上海和北京做了一个比较才清晰了。北京也有一段殖民的历史,外来者是满人。从现代观点来说,我们不把他们列为外来的人,包括成吉思汗,都被看作是中国的一部分。我感觉上海是唯一一个城市有过对西方的东西的引进,最早的工业革命也在上海开始。
但是从整体来说,上海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文革的这段时间。我妈妈怀我的时候,我的祖父就已经坐监狱里了。他是早期中国电影戏剧的一位重要作家,中国的第一本话剧就是他写的,他叫谷剑尘。他受到了冲击,最后是被戏剧学院给开除了,被关到提篮桥监狱里。中国第一本完善的电影史也是他写的。那是在三十年代。他还和应云卫一起创办了一个戏剧学社,在解放前,这个组织是活动时间最长的戏剧团体。他是一直蛮活跃的。因为他没有参加左联,所以解放后就被划为右派坐监狱。到了文革后期他才平反,返回绍兴老家去。我对我祖父的印象比较深,是因为我父母并不告诉我祖父是谁。一直等到我进了工艺美校。美校的班主任问:“你祖父怎么样?”我说不知道我祖父啊。他说:“你祖父写了一手好字。”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祖父是这么一种情况。
郑:为什么你父母不告诉你?
谷:因为他是右派嘛。文革期间我父母都因此受到一些冲击。所以在家里,他们不告诉我。
郑:你父亲做什么呢?
谷:他做过闸北区的财政局局长。他解放前入党的,是地下干部。解放时期,他的任务是保护地方财政。我母亲是中国银行的。他俩都是专业的,所以,他们不便于对我说祖父的事情,生怕小孩子听了之后乱说话,会妨碍家庭。
郑:但你祖父的这种知识分子、文人的传统,是不是对你有影响?
谷:有过影响。唯一的影响就是小学停课的时候,我祖父就在家开课教我。那个时候,他也经被打成右派了,在家里的学习班,他就辅导一些唐诗。后来我才知道一些他的事,如三十年代有一本杂志,主张女儿也应该有遗产权。在那本杂志封面上签字的有蔡元培,也有我祖父的名字。那时候我才慢慢了解到他的文化背景。他跟“四大家族”的关系比较好,后来就变成他的罪状了。
郑:你小时候,在上海的这段时间,还有什么人对你影响比较大?
谷:应该是我的山水画启蒙老师。他是和戴敦邦一起画连环画《水上交通站》的许根荣。那时候我中学的美术教师把我介绍给他。他是画新派山水的。我学李可染的比较多。后来就师从许根荣老师认真地学山水画。
郑:那是在文革以后吗?文革中是不允许画山水画的。
谷:那是文革后期。后来上海工艺美校重新开学第一次招生。我父亲那时已从外滩搬到闸北去做财政局长。我家的条件不错。我从小就有三房一厅的住房。搬到闸北以后,上海工艺美校就开始招生了。但有几个文化比较弱的区不招生,像闸北、普陀。但是,在这些区里有破格招生的。我运气比较好,虽然不在招生区,但我去考了,就被录取了。但是进去了之后,专业是不能自己选择的。他们给我安排去学东阳木雕,我非常不喜欢。我老是逃课,我喜欢的是山水画。毕业的时候,他们说我喜欢“白专”,不喜欢“红专”。后来,我没有留校,我们全班被分配到上海工艺木雕一厂。
郑:在上海,当时上海美专还没有恢复,如果要学美术就要去上海戏剧学院或者其他地方?
谷:那段时间,上海美专还没有开,工艺美校就变成一个很重要的点了。有很多重要的艺术家都来自那里。陈箴是我同届的。王天德在我之后。陈箴是比较出色的。他是“三好学生”,团委委员,还是个体育健将,篮球啊短跑啊跳远都很好。我是比较“白专”这一块。但我的运气比较好,被分到木雕厂的时候,全班分过去只有我一个人被分到了设计组。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画画。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后来浙江美院第一次招山水画研究生,由陆俨少先生带的,我就去考。还是运气比较好,第一届全国只招收五个人,是很难考的,还有口试。我每一关都过了。其实我大学没有上过,我上的工艺美校是中专学校,我就从中专直接读了研究生。这一届研究生毕业的,包括王冬龄,范景中这些人,就我一个拿了一个硕士。硕士需要英语考试,我去了美国一年以后,我的英语也过关了,就拿了硕士。我在这些方面比较顺利。我在国画系的时候,喜欢做些革新的东西,我当时感觉这会有麻烦的,但最后还是被留校当教师。陆老师对我还是很支持。
郑:你学的是传统水墨和山水,你接触的老师也是这一方面的,你做东阳木雕也是民间艺术。你什么时候开始有当代艺术的想法,是从哪一方面引起的?
谷:我最早学的是新山水画。许根荣老师教我的是新山水画。
郑:什么叫新山水画?
谷:就是作画风格上受西洋和水彩画影响,而不是像传统的四王,或芥子园画谱里那些山水画。
郑:当时上海有几位这方面的艺术家,如萧继春,他略传统一些,陈家冷的风格比较新。
谷:是,但我都不认识。到后来是浙江美院。大家都说浙江美院是中国八五艺术运动的摇篮。出了一批当代艺术家,这可能与浙江美院的氛围有关系。郑老师对这一段最清楚。我印象最深的是,浙江美院进口了一大批书籍和杂志,影响很大。我当时抱定愿望是要做当代艺术的。
郑:你进学校的时候,已经有这个想法了?
谷:对,有这个想法。
郑:所以,你跟陆俨少老师的时候,就准备要叛逆了。
谷:这两条路我都在走。在传统艺术方面,我需要完成教学大纲规定的课程。当时读研究生,和现在不一样。当时读研究生是一个很荣耀的事情。光会画画还不行,还要有理论建树。所以读研究生那两年,我都在啃书的。我把古今中外的哲学、文学都啃了一遍,包括一些科学哲学,量子力学都啃过,语言哲学也学过。这对我影响很大。另外,就是整个浙江美院的氛围。一个学校中有几人做当代艺术就会带动一批。但是在国画系里面我是唯一的一个。在油画系、工艺系或雕塑系,他们的基本知识来源是西方的,学的语言是法语;在国画系,要求学的是日语,基本的来源没有西方的现代主义。所以,很少有国画系的学生去学当代艺术的。其实我是一个很另类的情况。但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到了八五运动开始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我对八五运动有两个不同的见解。第一,它是一个群体,但我是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家出现的。在高名潞的书里也写着,在整个八五的群体运动的氛围里面,谷文达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家,是很少见的一种情况。这可能与我跟陆俨少学习有关。我在一篇回忆陆俨少的文章里,就写到中国家长式的教育方式,使你并不采取参与运动的那种生活态度。
我提出的另一点是:纯粹西方化的语境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最后的目的。我和其他当代艺术家不同,我是从中国画出来的。我有一个对照系统。我当时提出艺术应该是双向的,就是要用中国的传统文化去审视西方当代的艺术;而不是用西方当代来替换中国的文化。而应该是双向。对此我很清晰。可能因为我第一口奶吃的是传统文化。后来我的作品不断出现一些中国传统艺术的元素,和我当时学中国画有关系。你现在看,这么多当代艺术家里面,从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出来的人非常少,因为当代艺术运动最早是西方的舶来品。到了后来,大家逐渐意识到,中国当代的艺术应该有中国自己的特色,现在就很受关注了。
郑:你在从事艺术之后,表现了一种独立的个性或者叛逆的倾向,是不是跟你的个性有关系?你小时候是不是这样?
谷:应该是这样。
郑:你小时候听话吗?
谷:很难说。我在家里是最小的一个。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非常出色。我哥哥在复旦附中是学生会主席,学习很好。因为老三届,去贵州插队,结果机会就没有了。在插队的时候,因为家里成份不好,因为我祖父和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很近。他在贵州考了前几名,也没有考上工艺学校的工农兵学员。我姐姐从小学三年级就在音乐学院附小,音乐学院是个很好的院校。她连任三届上海优秀少先队员。在他们的学生手册里,每个都是五分加,很出色。我母亲说:“你看,就你最调皮。”其实我中学毕业的成绩也非常好,平均分是九十七点五。但我父母还是说:“跟你哥哥姐姐比较,就不行了。你调皮,喜欢玩。”这个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线索,跟我在创作上有反叛的心态。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的根源了。
郑:你现在从美国回到上海,你有回家的感觉吗?你会不会觉得这里是你的家?还是说纽约才是你的家?
谷:我想上海和纽约各占一半。讲到我的年龄,我不用我的生物年龄,而是用文化年龄来算。这样的话我觉自己很年轻。我在中国活到三十二岁离开的。在中国我只有三十二年的经历。后来,我在中国和美国两边跑。我在美国生活了二十五年,所以,我说我在美国是二十五岁。我有这两个年龄,我把它们做了比较。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四年,而在美国是二十五年。这两边的时间很接近。现在我有半年在纽约,另外半年在中国或者其他地方住。我能看到的一些美国的东西,美国人是看不见的;我在中国看到的一些东西,中国人也是看不见的。所以我有一个对等参照系,一直在这两个坐标之间游弋。
郑:在你一生中,你最困惑的时期是什么?最充实自信的是什么时候?
谷:最困惑的时期是我刚出国的前几年。这还是要回头谈我的艺术,因为我的艺术就是我的生活。在我发表《联合国》的作品之前,我一直是很困惑的,就像被套了紧箍咒一样。美国是一个当代文化的中心,你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在那里似乎只有三个公式可用:一个是纯粹的国粹,在当地成为一个异国情调主义者;要么就是完全忘掉自己的传统文化,完全西方化;要么就是中西合壁。这三个紧箍咒是很难跳出来的。我因此困惑了很多年,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来超越这三个方面。直到了我做《联合国》的作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作品扩大到一个全世界的范围。那时候,我觉得我自己不再是一个中国艺术家,或者是一个美国艺术家,摆脱了这个座标的形式。所以我感觉自信就来了,这几年的困惑一下子就开窍了。
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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